darrencarltn

小標題：如果你要害一個人，就叫他去聽拜魯特音樂節目前的《崔斯坦》

節慶劇院旁的冰淇淋一球要兩歐，鎮上只要0.7歐，犯不著吧？何況我平常也不愛吃冰淇淋。可是2011年八月16日，我在拜魯特看的第14場演出也是第一次看《崔斯坦》，第二幕後的中場休息，我去買了一球。

其實第一幕後的中場休息，吃完帶來的麵包夾燒肉與壽司（最棒且實惠的節慶晚餐選擇，自己帶上來的，有機會再跟大家說）之後，我已經吃了一大塊黑森林蛋糕加上咖啡一杯，可是聽完第二幕出來又去買了一球冰淇淋。

爲什麼？因為心情鬱卒想吃甜點。為什麼心情鬱卒？因為Christoph Marthaler製作的這兩幕《崔斯坦》是我在拜魯特看過最爛的演出，而且很可能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爛的華格納製作，超越我深惡痛絕的Katharina Wagner的《名歌手》與Hans Neuenfels的《羅安格林》。

歪理也算理

那兩個製作都是典型地，將一個當代導演新發想出來的文本套入華格納的音樂戲劇，結果原有的戲劇文本當然是不見了，差不多等於演了一齣新戲啦，連帶地也犧牲了大部分與音樂的關聯。可是音樂不能不依照作曲家所寫的總譜演奏（因為是在歌劇院），所以觀眾經歷的是赤裸裸的強暴音樂──而那被強暴的音樂是這麼地美麗，令人難以忍受。

我說音樂美麗其實是因為我知道總譜是美麗的，而在這種製作的現場聽到的音樂常常並不美麗（當然啦，有誰被強暴的當下還能繼續保持美麗？），因為歌手們遵照導演指示，其演出與所唱歌詞無關甚至衝突，心口不一的情況下，很難唱出美麗的音樂（除非他是天生的政客）。Christoph Marthaler的《崔斯坦》前兩幕也是如此，歌手雖然有音量有音色也有高音，唱的音樂都正確但與舞台表演之間的關聯很少，完全無法打動人、也完全沒有說服力；平庸的指揮Peter Schneider也沒幫上忙：毫無靈感的音樂線條，與歌唱部分經常卡不起來。跟昨天優秀的《帕西法爾》相比，簡直像是換了個樂團（其實大致上應該是同一個樂團）。

這還不是最糟的部分。在Katharina Wagner的《名歌手》與Hans Neuenfels的《羅安格林》，導演所創造的文本其實都還算是有根據的，部分來自對劇本的不同解讀，部分來自對該作品舞台製作歷史的反應（畢竟我們是在拜魯特），雖然在我看來都有著嚴重的偏頗與缺陷，但大部分時候你不得不承認，這兩個製作雖然是根據一個歪理，但至少確實是有個道理在。

可是這個《崔斯坦》前兩幕在我看來，什麼道理都沒有。除了幾盞故意閃爍的省電燈泡引人注意，平庸的舞台設計簡直是有不如無。我把節目單都翻完了（其實也沒有導演的說明，只有引述一些其他作家的片段文字），勉強說個中心思想吧，大概像是「解構」、「解離」、「疏離」之類的，孤獨的，帶著面具的角色扮演之類的東東。可是佈景與演員動作上的種種安排（其實這個製作中導演所做的事，真的不多），常常令人起疑：這人會不會什麼都沒搞清楚啊？

無理寸步難行

服裝與佈景幾乎完全未能呈現人物的關係、身分也就罷了（現在的製作常常這樣），舉幾個例子：第一幕末，崔斯坦與伊索德誤以為喝下的是毒藥，才拋開先前的恩怨，在（自以為的）死前互相吐露愛意。雖然華格納的劇本寫的是侍女換成媚藥、音樂也有描寫喝下媚藥的生理反應，但幾十年來大家早就都知道，即使喝下的是白開水，只要他們誤認為是毒藥，效果是一樣的。可是此製作中首先男女主角喝下去之前沒有演出認為是喝下毒藥的感覺，隨便就喝下去後好像在等藥效發作，伊索德甚至自己把脈看錶算脈搏──這種幼稚安排引起觀眾一陣低笑（你能想像《崔斯坦》的演出惹人發笑嗎？），我忍不住當場罵了聲白痴。最重要的是喝下後也沒有演出心理障礙解除之類的，就是好像當場愛上了，也沒有熱情擁抱之類的，反正糊裡糊塗就幕落了。

第二幕長大的愛情二重唱，我知道其意義並非尋常的男歡女愛，但是總不能演得男女主角幾乎沒有互相接觸或對望吧？這兩人有時肩併肩向外唱，有時一人對外唱、另一人就去後面撫摸柱子（感覺起來跟那柱子的感情還比較好，因為摸柱子比摸人多），反正好像是音樂會形式啦（就算是音樂會形式我看過的男女主角互動也比這好些）。最好笑的是抓姦成雙時，也不過就是伊索德自己把套裝釦子開了幾顆，（全場第二個笑點來啦）馬克王出場第一個動作是幫伊索德把那些釦子扣起來，然後試著挽起伊索德的手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就這一個幼稚的舞台舉動，便把馬克王抹煞成一個無聊老人，而且（最嚴重的是）使得接下來12分鐘深沉的、唱得極佳的馬克王獨白，都變成了裝腔作勢。要像今晚的Robert Holl這樣唱出這種程度的馬克王獨白，沒有數十年寒暑苦功不成；我真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專業素養與藝術理由（絕對不是高昂的演出費，因為那是拜魯特沒有的），會使得一個如此優秀的成名歌手，願意聽從導演在拜魯特的舞台上做出這樣一個幼稚的舞台舉動，然後使他在這齣偉大歌劇中幾乎是唯一的一段音樂變成一則荒謬。

所有的演唱都沒有適當的動作與姿態搭配，佈景服裝不知所云（不相信的人可以去買DVD 來看──這麼爛的製作也出DVD耶──應該跟現場相差不遠），令人覺得導演到底領了錢有沒有在做事啊？這是拜魯特耶，我們每年出錢贊助、多少人擠破頭想要票耶，怎麼可以這樣亂搞呢？

好像那個說破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子，旁邊人說你小孩不懂啦，那是「解構」、「解離」、「疏離」云云，我若是那小孩便會回說：我若是要看國王跟他的衣服「解離」，在家裡租片子來看就好了，幹麼飛一萬公里花這麼多錢上京城？你騙小孩啊？真的就沒有穿衣服啊！

天啟時刻

每一幕完，我與Paco驚駭莫名地走出劇院久久不能回神，一是因為難以相信所看演出爛到如此，二是（最詭異地）兩個幕完雖不能說是掌聲雷動但也算熱烈，男主角有聲音但常常太白、女主角有聲音但唱得像是含著大饅頭：在我們聽來演唱完全沒有音樂感的兩位都獲得Bravo不斷甚至跺地歡呼。這是著名的拜魯特觀眾群的水準嗎？剛才感覺無聊透頂、坐立難安，難道只有我們兩個嗎？如果只有我自己來也許還會懷疑是香腸吃太多，可是Paco在我旁邊看法一致，兩個人總不可能同時被外星人附身吧？

第一幕後的黑森林蛋糕未解心中塊壘，第二幕後那筒冰淇淋吃完也沒有幫助，我獨自坐在劇院前門廊想：在這裡到底還有什麼意義？要不要放棄第三幕（我這輩子看歌劇這還是第一次想要翹頭），旁邊就有兩三部計程車等著，我只要跳上車五分鐘就到飯店，洗個澡然後叫塊牛排與一瓶冰鎮氣泡水，可能會讓心情愉快起來。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沒注意到銅管樂手們已經在我頭上吹出第三幕前奏曲的開頭樂句（呼叫觀眾進場），那被我稱為「人世間最悽涼的音樂」悠悠傳來，而且平常還蠻飽滿渾厚的銅管，這次卻聽來粗野苦澀。

我猛然醒覺：這音樂與我現在的心境多麼地符合。第三幕英國管「那古老旋律」在我腦中浮現，我當下決定要聽完第三幕，然後寫出感想，發表在一兩年未曾po文的華格納圖書館部落格上：這便是我今天來到這裡、聽這場演出的意義。

今天其實不是沒有徵兆：三點半到劇院，票房前平常總有幾位不死心的拿牌子想買票，今天都不見了，取代的是十幾個拿著票想賣的人（這是Paco跟我在拜魯特從未看過的景象），連黃牛都只能照原價賣。我的結論是：如果你要杜絕黃牛，就做幾個爛製作，搞到大家不想看都來賣票，黃牛無利可圖自然消失。入座時發現隔壁女士正是剛才賣票者之一，顯然終究沒有賣掉另一張票，現在只能心情很差地把衣服跟包包放在那個票面價240歐的座椅上；後來閒聊她說好不容易買到兩張票，朋友臨時不能來，一個人開了單程一千公里的車從義大利來，就看這一場、明天還要開回去，所以她看一場這麼爛的《崔斯坦》價值480歐外加兩千公里的開車，想想我也不是最倒楣的啦，至少昨天還看到優秀無比的《帕西法爾》。 

那ㄟ安呢

我今天來到這裡、聽這場演出的意義，到頭來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

第三幕幕啟，佈景是一座海邊的碉堡內，符合意境沒問題；疏離冷漠的樂團演奏前奏曲非常傳神（苦笑），而且漸入佳境。最奇怪的是年輕男高音Stefan Vinke越唱越好、唱作俱佳，不僅沒有疏離，很快就跟樂團卡起來，正確地詮釋了崔斯坦的心境，而且聲音不露疲態，居然讓我聽到這輩子最棒的《崔斯坦》第三幕，好像換了個指揮與樂團！

終曲Irene Theorin接近完美的歌聲與現在變得很自然的演技，跟樂團銜接得天衣無縫、美麗的樂句洶湧而來，真的「穿透我身，其聲飛揚，甜美迴響，蕩氣迴腸」，讓我「在世界氣息龐大的洪流裡－淹沒，下沉－」。到現在閉上眼睛都彷彿可以摸到那渾然天成的音樂線條。這是如假包換的華格納，也許還是略遜於CD中的演出，但能親身聽到這等演出，夫復何求？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前兩幕全無排練（包括音樂與舞台），只有練第三幕嗎？難道華格納終於受不了了，顯靈附身在Peter Schneider身上嗎？這實在難以想像，但至少比下一個解釋容易接受：

難道前兩幕的幼稚與糊塗是故意安排的？那些笑點（我還是得這麼說）當然不可能是主角們的即興演出，一定是導演要求的，也就是說導演是在裝傻，整場演出是「醉拳」一般的設計，故意露出幼稚的馬腳，以便你能在正確的心境下體會第三幕獨特的音樂？這個解釋也有問題，因為前兩幕若未能呈現說服力，徒第三幕也難以自立，除非，除非我們拋開歌詞、劇本、劇情，讓音樂獨自說話……華格納說，《崔斯坦》是一個最有血有肉的音樂構思。

這到底是醉拳，還是裘千丈的拳腳？

「那莫測高深，充滿秘密的深處，誰能為世界揭曉？」

但你若問我下次是否要再上京城來看國王跟他的衣服「解離」？我會回答：如果你要害一個人，就讓他愛上華格納的音樂後，叫他去聽拜魯特音樂節目前的《崔斯坦》。不信你去買DVD來看看。